普救寺的主人,不是大雄宝殿里那三尊石佛,却是相国小姐崔莺莺、洛阳的穷书生张君瑞,还要算上丫鬟红娘。此寺的巧妙,都在这三人身上。
寺史,可以追到武则天的年月。元稹写传奇《莺莺传》,动笔之先,应该是知道这座寺的,况且鲁迅说他“以张生自寓,述其亲历之境”,但到了曲词宾白都好的戏文里,“始乱终弃”的薄情之举又变为“终成眷属”的团圆之美了。花好月圆的结局令无数男女适意当可以设想到了,小姐、书生和丫鬟凑成的一台戏,成了百姓口里的佳话。历代工匠起劲地修寺,也一定听说过这仨人,比起端坐莲台之上的佛陀,更近人心。便怀上梦,梦使他们的日子有了“土气息,泥滋味”,这六字是崔莺莺唱出的。粗大的手掌,垒墙,髹漆,摹像,勤苦地护着这处清凉界,使它久延春秋,全为娱人心目,断非寻常庙堂之可比。寺的近处,有村,西厢村。得名应当也是从王实甫那出五本二十一折的杂剧来的。
世上有了《西厢记》,儿女之情就把无数的心给缠绕上了,不知多少朝朝暮暮。你知他知的崔张故事,最系人思,说起也是不尽依依,只因问世传述,听也听熟了,且不消细说。本来我对西厢风月的笔墨,不管姓董(解元),还是姓王(实甫),实在不留意情节之妙,只叹赏曲词之美。
这个叫普救寺的老庙,建在晋南蒲州城东边一处叫峨眉塬的上面。塬,就是台地,也像土岗,上下直陡,顶部平阔。黄河流过中条山这一段,你站在风陵渡口,往河东河西的晋陕豫一带望吧,差不多都是这种地貌,像两扇屏障,直直地朝前伸。蒲州的老墙垣还留着一截残址,荒草碎砾,只有几个寻古的人停下来低回。离它不远的地方,几个大铁牛卧在岸边的石堤上。黄河改了道,蒲津关不存,过渡的浮桥亦废,它们带锈的身子逃开水浪的激溅了。
塬本不矮,把寺托得更高。照陈从周先生的意思,中国古人建塔筑亭,选址必不在顶部,须略低于最高点,存些含蓄之意,才是好眼光。莺莺塔危然塬巅,幸而非只一塔,低处殿宇房舍,各有分布,饶具阆苑仙阁之美,故不觉其孤而无依。这么一看,普救寺的位置在这灰黄土塬的顶上,也就由它去好了。
时在仲春,不是崔莺莺所云“况值那暮秋天气,好烦恼人也呵”的季节,登塔高眺,“下西风黄叶纷飞,染寒烟衰草萋迷”的光景还离得远。聊可慰情的是,黄河岸上风物,尚能览而尽。
一进山门,光那连向大钟楼的石阶,就过百级了吧。我瞧那往上伸的势头,倒发了个怔,《西厢记》里的老夫人,怎么上去的?我呢,“讲一句笑时行一步”,好似是朝头顶那座密檐式砖塔仰拜一般,恍若听见红娘隐在梨花深院的树影后偷乐呢!听过这戏里“意似痴,心如醉”悲调的人,或以为此六字是为我而唱的。
老夫人和寺僧法本观战的所在,就是大钟楼。“王西厢”第二本《崔莺莺夜听琴》说那“统领十万之众,镇守着蒲关”的白马将军杜确,下了将令:“速点五千人马,人尽衔枚,马皆勒口。星夜起发,直至河中府普救寺救张生走一遭。”雄师寺下列阵,“半万贼兵,卷浮云片时扫净”的鏖战场景,踞楼正好瞧个痛快。飞荡的烽烟刚消,杜将军拿了作乱的孙飞虎后辞寺,“马离普救敲金镫,人望蒲关唱凯歌”的声势,料也可观。那口不知何年铸成的刻字大钟若要一响,怕能传遍黄河湾。蒲津桥头的大铁牛,也会惊得眼睛圆睁。
深闺梦里人,“春山低翠,秋水凝眸”,好一番娇羞态度,只恨早不复当年风华。我却觉得这些古时的仕女是留在过去的时间里呢,娇容不染风尘。想得深了,也学落第的崔护,怅咏人面桃花之诗。也巧,崔护是博陵人,和崔莺莺恰是同乡。博陵崔氏为望族,他们皆出其门也是可能的。在我这里,生活中实有的青衿、戏剧里虚构的闺秀,不分家。
梨花院无伽蓝气,和北方人家的宅子没有什么不同。砖木门楼尺度不大,清水脊,悬山顶,琉璃正脊两端,那似鱼似鸟的鸱吻,卷尾若飞。出挑的檐下垂着花瓣莲柱,讲究人家的宅门才有这等气派。没有绿色屏门,可我一眼就瞅着里面那个紫色木雕屏,像一道影壁横在门后。雕屏中间镶着一块扇面形状的木板,浅黄色,横斜树影,隐约其上。转到它的背面瞧,一字不误地题着四句,恰是崔莺莺吟出的:“待月西厢下,迎风户半开。隔墙花影动,疑是玉人来。”这个设计,颇近行草写扇面。导游姑娘站在雕屏前给我念这诗,粉衣上几朵好看的花,是她的姐妹绣出的吗?
这是个三合院,没有倒座的南屋。北房三间,是老夫人住过的。西厢房也是三间,莺莺和红娘住进去。“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,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”,就在此屋吧。东墙角,立着一蓬竹、一块石,看那皱、漏、瘦、透的样子,应该是太湖石。竹之翠、石之白,叫红墙衬着,有一点味道。张生月下“手挽着垂杨滴溜扑跳过墙去”,就是这里。墙的那一边,垂杨是见不到了,倒是长着一棵杏树。听那簌簌的乱叶响,绿荫下的游人,不必再问这树是何由来。以传统的眼光瞧,书生跳墙幽会,呼为“雅举”总是不很适切吧。好事之人在这一处艳迹前踱起步来,必能索出一个道理吗?或许还会记起红娘的那句唱:“为一个不酸不醋风魔汉,隔墙儿险化做了望夫山。”鬟婢开口,分明也尽是灵透心思。宿慧天成的红娘,在崔张之间来去,也算立了一场功德。
人在门旁窗前,抬眼,叠涩出檐的莺莺塔身虽只露个侧面,却是如画般的好,值得几次回头。这个小院子,真似红娘所唱:“风静帘闲,透纱窗麝兰香散,启朱扉摇响双环。”闲情文辞又让我将那敷衍出的陈迹故事思索了一番,殊觉曲折细腻。得,我又陷在戏里了!
白马将军退了贼兵,张生从西轩搬进书斋院。院子后面有门阶,通向低处一片池水。沿池置桥,石栏、亭子、岸石、竹树……比别处更觉幽静。为情所恼的河南相公,无法把这缕相思丢过不在心上,恹恹的,无事闷坐,正愁往后的日子怎样度,脸儿也越觉瘦了下去。一道简帖儿,破了心里的苦,只怨来得太晚了一点,遂叫那花笺锦字诱着,径入园内,目迎良宵下的倩影芳尘,好似见着天上下来的神仙!令天下女儿淌干一生眼泪的爱意也就缠绵不尽,急欲把埋在心底的所有的情给他。风袅篆烟,心底生春,入骨的凄凉总该散了吧。
花间美人,本是中国婉约词家所艳称的。游过普救寺,我的所悟像是更深了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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