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色潮退了,白亮亮的水再也望不到了,只剩下白茫茫、布满盐渍的戈壁滩,还有藏在河道里的城堡,这是千年前的遗物。因为依疏勒河而建,又储存军需粮秣,人们叫它河仓城,在敦煌玉门关附近。这里曾出土过汉朝的麦子,褐色的麦穗,一仓一仓的麦子排列整齐地睡在麦壳里,麦芒仍那么锋利,如同匕首,随时刺向入侵者,保护它的果实。2000多年了,它枕戈待旦,2000多年了,它没有披挂一身绿色,开出碎碎的白花,接受风雨的磋磨。它被泥土淹没了,被光阴淹没了,不知它还有没有生根发芽的梦想。
我看到河仓城,是冬日的一个下午,挂着干燥的阳光和风,因为风和雨的交替击打而坍塌而颓废,一些仍站立的墙面上挂着水的纹路,这是久远时期一场大雨的状貌,流泻的水柱戛然噤声,凝固在墙上。仰望墙上的水路,耳畔响起那场大雨经久不息的喧哗,还有呼啸的风声,穿越远古奔袭而来。
时间是缓慢的,衰老是缓慢的,每天黯淡一点,这一点是细小的,肉眼看不见的,像一个人,每天看他不觉其衰老,但是日子久了,头发里竟也生出盐渣,乍一看像落了一层雪。想啊,用2000多年时间让一座雄伟、坚固的城堡衰老、破败,是一件多么漫长而艰难的事情。是光阴一点点把它压垮的。人也是。还好有明亮的蒿草、红柳、苇子铺在城周围,大风贴着地皮刮来时,隆隆的,震耳欲聋,灌进硕大的、矮小的草木中,草木像孩子,张开的嘴正如古埙,圆润的小嘴是音孔,唇齿间就鼓荡着呜咽的声音。风中,草木扭着脖子乱转。
冬日的阳光嘹亮、干净,晒着戈壁。水过于缺失,海拔又高,自然就流得快,蒸发得快,地上几乎见不到水。加上草木稀疏,又是高寒,就不会有腐烂。没有腐殖,没有养分,草木长不大,只好贴着地皮匍匐生长。这里人烟稀少,方圆百里只有两个村庄,相隔六十里。人口稀少的地方干净,自然就遵循自己的规律。
站在远处看,疏勒河像一条细线嵌进戈壁深处,河仓城零落了,东一点西一点地散布在土苍苍的宽阔的古河道里,似吹落一地的秋叶,明晃晃地让人看到它的轮廓和细部,它曾经的盛大和辉煌、繁忙和热闹、农耕的痕迹,让人闻到炕烟味,油泼辣子味,男人的味道。我似乎闻到了2000年前春天的味道,温暖的阳光使土地暄软,河水解冻,田野里到处泛着水花,绿色从草根、树枝、墙角里冒出来,河水开始翻滚,疏勒河里一排排冰块互相撞击,发出轰轰的声音,然后缓慢流进罗布泊。天空里浮着一块块冰块似的云朵,急急飘过。是耕种时节,农人们扛着农具走在田间小道,男人赶着牛马慢慢耕地,累了坐在田埂上歇息、吃午饭,孩子在一旁玩沙子,女人慢慢地弯腰点种。他们劳作体现出的是一种慢吞吞的时间,一种上古的时间,是他们身体里带出的慢,是从生命里流出的慢,包裹着汉朝味道的慢。河仓城周围天天上演着这样的图景,是呀,只有这样的图景才能与土地同存强大的生命力。夏季,低洼处、高冈上,像弦月、像镰刀、像太阳、像方桌的田块里绿里染蓝的麦子和胡麻,看上去沉甸甸的。麦粒饱满了,泛着绿莹莹的光,一位农妇快速地摘麦穗,然后将麦穗装进筐里,再将麦穗用大锅煮熟,搓掉麦壳,厨房里大气喧天,懊热里绿绿的麦粒似翡翠珍珠,在簸箕里闪着光,如果撒上盐巴,吃一口满嘴的清香。麦子黄了,田里收割的妇女汗流浃背,打麦子的男人挥汗如雨,他们是从河仓城的时间里呈现出来的,也是从汉朝或者唐朝的时间里呈现出来的。他们耕种、收割、打麦子的动作,是远古的,也是今天的。这样的农业图景是美好的。
我想远古肯定有大雁,一排排大雁飞走了,冬天来了,一夜寒风把大地收敛得干干净净,像光阴让河仓城变得白寡寡的,让流了2000多年的疏勒河,干瘪、苍老、心力交瘁,终于渴死在沙漠里,河仓城宛如它的墓碑。
远远地,有几个穿红色衣服的游人,从门洞里出来,风吹起的大衣像旗帜或者战袍,飘荡在空旷的戈壁里,张骞、班超、贰师将军出征时,大概也是这样的吧。汉朝是一个英雄时代,连同那个时代的城池也一样充满传奇和神秘,就像河仓城,隐在戈壁重重的褶皱里,像一枚书签夹在连绵不绝,起起伏伏的丘陵里。汉朝人的想法是稠密的,像秋天里的落叶,洋洋洒洒地落在我们身上,我们就像刚刚生长的嫩芽,吸收别人的想法,弄懂别人的思维,才能让绿叶长得繁盛。可是,在别人的腐败里寻找自己的一部分,多么不容易。
一个人站在河仓城里,晒着冬日下午的太阳,阳光不强烈,抬头看,天空是大海,蓝得眩晕,蓝得荒芜,地上寂静,每一棵骆驼刺寂静,连绵不断的远山寂静,我看见每一寸戈壁寂静,每一寸照在戈壁上的阳光的寂静。我屏住呼吸,感受不同方向吹来的风,听墙壁里传出战马嘶鸣、征夫忧泣、油灯下竹简碰撞的声音,桦木的声音,悠远的羌笛,咯吱咯吱沉重的车辙声,领取粮秣的喧哗声,墙壁记住了这些声音,墙上那一道道细痕,多像旧唱片,这些从远古传来的声音,有一搭没一搭,像老旧唱针在唱片的卡槽里走着走着就崴了脚,声音拧了起来,让风吹走。我和一丛蒿草留了影,在城墙的拐角处,城墙的阴影将我斜切成两半,深黑的阴影,明亮的白,让我一下子像从汉朝走来,在河仓城等待一个人,等待一场雪,一场雨,湿润我的心田和眼睛。
夕阳走到了远山的背后,灰白的沙丘,多少年了,沙丘流畅的线条,仍保持最初受力的样子。开始是雪和雨水的样子,后来是风力,是风让它成了河流,永远那么汹涌澎湃。夕阳成了一盏灯,挂在天空的顶板上,我注视着灯光下的河仓城,像注视一位故人,没有产生激情和欲望,却滋生着忧伤,故人经不住岁月锈蚀,掏空了躯体,成了风雨的遗物。
我不知道这样注视河仓城,用这样的目光打量河仓城是否有藕丝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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